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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91章 第 91 章

    京城外五里长道。

    “驾!” 阮朝汐赶着大车在平坦长道飞奔。

    今天春风煦暖, 日头从树梢高处暖洋洋的照下,白皙额头渗出晶亮汗珠,她不在意地?抬手?抹去了。

    风驰电掣, 五里长道转瞬而至。她熟练地?拨转马头,庞大车厢在长道树下转向?, 陆适之站在路边招呼,“又满十趟了!可以停下歇歇——”

    “驾!”骏马嘶鸣, 大车往远处飞奔出去。

    陆适之把?疑问吞进肚里。

    昨天说得好好的, 今日入桃林踩点, 看看有没有合适起衣冠冢的僻静处。今早清晨见了面, 人却直接出了城。

    ——在五里平坦长道上来来回回,发狠似的赶车。

    李奕臣跟车跟了一早上, 人不行?了, 刚才跑去林子?里吐了一场。

    “驾!”大车又赶回来, 裹挟着一阵风卷过身边, 陆适之抬手?数数, “十一趟了!从早上赶车赶到下午, 你不累马也?累了!停下歇歇——”

    “吁——”阮朝汐勒停了马,跳下车辕,牵着马儿去路边吃草。

    陆适之扔过去一个牛皮水囊, 趁她咕噜咕噜喝水的当儿,凑近问了句,“今天怎么回事,哪个惹你了?”

    阮朝汐回头往远处眺望一眼。时辰尚早,惯例出城陪她赶车的人未来。

    “李大兄呢?”她给马儿细细地?梳了一遍毛, 等它吃饱了草,牵着缰绳又上车。

    “五里路太短, 我想去远点。头一次跑出五里外,不知李大兄能不能跟车。”

    李奕臣吐了一场,缓过来了,捋袖子?上车, “你只管赶车,我奉陪便是!这次跑多?远?”

    阮朝汐视线盯着前路尽头,“能跑多?远跑多?远。”

    日头西斜,暮色笼罩四野,马儿跑累了。

    大车慢悠悠地?往回赶。前方的树下,照明灯笼已经?挂上枝头,临时长案摆放在树下,人已经?到了,正在伏案书写。

    听到前方的动静,荀玄微远远地?抬头,见到大车便放下笔,起身迎接。

    “今日赶车赶了多?久?出了满额头的汗。”

    阮朝汐等的就是他。

    她跳下马车,走近他面前,目光带了探究。

    眼神太不寻常,荀玄微好笑地?问,“怎么气势汹汹的,眼可杀人。今日谁惹着你了?”

    阮朝汐直视过去,缓缓吐出三个字,“李长治。”

    荀玄微唇边的笑意倏然消失了。

    他转身吩咐四周,“拉起布帐。退开百步。”

    青色布帐沿着路边树干拉开一圈,燕斩辰领着众多?部曲退出百步外。李奕臣狐疑地?盯着不肯退,被?燕斩辰硬拉扯走了。

    周围清了场,布帐里只剩两人,荀玄微却始终未开口,视线偏转,盯着眼前横出的树枝。

    阮朝汐见人默然立在树下,半晌未说出一句话来。如?此失了从容的举止,在他身上极为罕见,显然心虚。

    阮朝汐眼瞧着,故意又问,“李长治是谁?”

    原本盯着树枝的视线倏然转过来。

    荀玄微盯她的表情神色,斟酌着道,“李长治……乃是南朝太子?的名讳。你如?何得知的。”

    “昨夜做了个古怪之梦,梦里出现了李长治。”

    阮朝汐也?同样仔细地?打量他的神色,“眉眼尚算得端正儒雅,二十七八年岁。我和他在一处,他身材精壮……”

    对面的视线挪开了。他此刻的神色虽然看不出什?么,但?绝对称不上愉悦。

    “梦是现世之映射,却有隐意。因此才有解梦的说法。”

    荀玄微淡淡道,“莫要多?想了。李长治身为南朝太子?,我们身为北地?臣民,见不到的。”

    三两句轻描淡写就想要拨转话题,阮朝汐今日有备而来,却不愿放过他。

    “三兄博学多?才,玄儒双修,想来应该精擅解梦?阿般请三兄解梦。”阮朝汐见他转身要走,过去扯住他的袍袖不放,把?他拉回案边。

    前世历历在目,和现世走向?虽然截然不同,却有众多?细节互相映照,她不信是巧合。

    荀玄微向?来喜爱她伏在膝头,他的手?指抚过她柔软长发时,动作格外温柔。

    把?她打晕了带走的那次,她醒来时,就是依偎在他膝上……

    回忆起昨夜梦里的放荡场景,她缓缓俯身下去,在对面震惊的眼神里,主动攀上他的膝头。柔滑如?流水的长发垂落,蜿蜒铺在直裾衣摆上。

    头顶上方的呼吸乱了。脸颊枕着柔滑衣料,她明显感觉到碰触到的肌肉处处绷紧。

    荀玄微的声音带了隐忍,“阿般,你在做什?么。别闹了,起来。”

    口吻镇定地?催促着,温热手?掌按在她肩头,想轻轻把?人推开。

    阮朝汐不肯动。

    她发狠赶了四个时辰的车,在呼呼吹过耳边的大风里想了四个时辰。如?果她所想不错,他对她的隐瞒,远远不止她知道的这些。

    既然起了探究之心,今日绝不会轻易放过他。

    温热的手?掌又轻推了下她的肩头,动作带着催促之意。她索性闭了眼,侧过脸去,对着手?掌的方向?,迎过去蹭了蹭。

    浓长的睫毛正好蹭在他掌心,飞快紧张地?忽闪了几下,掌心最柔软的部位被?麻痒刺激,蓦然撤走了。

    阮朝汐依偎着不肯动,温暖的鼻息一阵阵地?吹拂在腿上,青葱般的指尖虚虚按在他膝头。她枕着的那处肌肉绷紧一阵,又极力?控制着慢慢放松。

    “昨夜到底梦着什?么了,阿般。仔细说说看。李长治和你如?何了?”

    “李长治和我,也?就是那样了。”阮朝汐心念微动,不动声色改了称呼。

    “倒是郎君和我,侧殿夜会,有趣得很……”

    头顶上方蓦然失了声音。

    漫长的沉寂席卷树下两人。过于?长久而显得不寻常的沉寂里,阮朝汐隐约知道,她所追寻的真相就在眼前了。

    前世的她大胆得多?……

    她偏过脸去,缓缓抬起手?,忍着羞耻,隐藏在乌发里的耳尖隐约发红,在头顶上方注视的视线里,学做起昨夜梦里的大胆动作。

    以腿为琴,拂过蓦然绷紧的肌肉,柔嫩指尖沿着膝头往上,拂开衣摆,如?抚动琴弦般地?不经?意撩拨,吐气如?兰,温热鼻息喷洒在腿上,“荀令君……”

    作乱的手?被?猛地?攥住了。

    “你想起来了。”头顶上方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,“你终究还是想起了。”

    阮朝汐瞬间抬头,仔细地?去瞧他此刻的表情。

    荀玄微闭着眼。

    他原本笔直坐在书案边,不知何时已经?往后倚着树干,往上仰头,阖起双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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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暮色阳光映亮了他的眉眼,优美的侧脸轮廓陷入大片阴影中。

    “上一世是我的过错,纠缠至死方休。这一世睁眼,竟然重?回弱冠之年,家族亲友尚在,又寻到年幼的你 ……原以为我们可以重?新开始,我可以好好地?待你,护你一世安稳,弥补从前的过错。”

    向?来从容平和的面容,此刻显露出了难得一见的黯然神色。

    “前世种种,你既然都想起来了,说罢,有何打算。”

    阮朝汐的后背渗出了薄薄的汗,三分紧张,七分震撼。

    冥冥之中,竟然当真有前世轮回。

    她琢磨着,故意冷笑一声,“你做的那些好事,倒问我如?何打算!你自己?觉得该如?何!”

    荀玄微倚在树上,并不睁眼,寒凉语气入耳,那是他曾经?听惯了的。重?生一世,原以为结果会有不同,不想又回到原处,瞬间觉得心灰意冷。

    他抬手?在腰间摸索几下,解下天子?御赐佩剑,托举在掌中。

    “我此身此命,你拿去。记得给我留半刻喘息时间,我吩咐燕斩辰莫要为难你,送你出京。”

    伏在膝头的人轻巧起了身,人影挡在他面前,手?掌中的分量一轻,长剑被?拿走了。

    嗡——一声清鸣,长剑出鞘。

    荀玄微闭目等候了半刻钟之久,停在身前的人毫无动静,利剑穿身的锐痛迟迟未至,心里的诧异越来越浓重?,他在暮色里缓缓睁开眼。

    阮朝汐震惊地?提着长剑,借着夕阳仔细打量。剑身锐利,在阳光下闪耀着如?水泓光,明显是开了锋的利刃。

    他对她说的那句“此身此命拿去……”竟是认真的??

    荀玄微睁眼的瞬间,迎着夕阳刺目的金光,正好看见面前的少女?抿紧了唇,神色严肃地?摆弄着长剑。

    像是想起什?么似的,食指凑近锋锐的剑身,谨慎地?轻轻一划—— 倒吸口气,迅速把?食指含进了嘴里。

    荀玄微心里一震。

    意识到哪里出了错,倏然起身!

    阮朝汐的食指刚刚含入嘴里,就被?拉扯出来,荀玄微牵着她的手?指,小心翼翼在阳光下查看。

    剑刃薄而锋利,只轻轻划了一下,就拉开一道细细的破口,血珠在嘴里被?吮去,但?只是片刻功夫,血迹又渗了出来。

    指腹忽得一热,阮朝汐震惊地?微微睁大了眼。面前的郎君凝视着不断渗血的指腹,低下头去,温暖的唇舌含住那道细创口。

    漫长的沉寂再度席卷树下。

    她试出了她想要的真相,真相却远比她想象的复杂残酷,她的右手?不自觉地?攥紧了剑柄,把?锋利长剑背转到身后。

    指腹敏感处被?吮吻的感觉很奇异,她不安地?略抽了下,他握着她手?的力?道却比她握剑更紧,纹丝不动,舌尖细致地?舐吻着食指伤口。

    浓重?暮色笼罩树下,天边的晚霞将要散尽了。阮朝汐又抽了一下手?,这回终于?抽出来了,湿漉漉的指腹立刻缩去衣袖里。

    荀玄微的视线抬起,注意到被?她藏去身后的利剑。

    “诓我?”他轻声问,“从我嘴里把?话套出来 ,安心了?你到底知道了多?少?”

    阮朝汐衣袖里的指节蜷起,拇指反复地?摩挲着被?舐吻的食指指腹。

    “难得从三兄嘴里听到实话,比起一无所知,当然安心。”

    荀玄微叹了声。“诓了我一场,现在又肯喊三兄了?”

    阮朝汐盯着他,藏在衣袖里的手?伸出,湿漉漉的食指往前探,隔衣按在他胸膛上。

    他果然丝毫未躲避。

    隔着衣料,她感受着手?掌下鲜活跳动的心脏。

    前世已经?消散在轮回中,她在梦中捡拾起片刻的激烈情绪,已经?感觉经?受不住。也?不知前世的“纠缠”,最后纠缠成了什?么样子?,以至于?不死不休,他竟然直接递过来一把?利剑?

    “前世……”她思索着询问, “你当真把?我献给李长治了?”

    手?掌下的心脏跳动得快了几分。

    荀玄微的视线转向?远处。“……生平大错,悔之晚矣。”

    阮朝汐又追问,“那李长治后来如?何?”

    心脏跳动又恢复了平稳。

    “莫再提他。”荀玄微冷淡道,“他很快便死了。何必提一个死人。”

    “他很快死了,我后来又如?何?”

    远眺天际的视线倏然转回来,带着少许意外,在她身上转了一圈。

    “你不知你后来如?何?”

    阮朝汐松开手?,从他惊讶反应里猜测, “李长治死了——你我不死不休?”

    短短两句话间,荀玄微已经?想清楚了缘由。

    “原来只想起一部分。”他自嘲地?笑了笑,“诓得我不轻。不错,李长治死了,你踩着他肩头站上高处,你我不死不休。——你知道何谓不死不休?”

    阮朝汐不悦地?握住出鞘的利剑,反手?平推出剑,做出一个戳刺的动作。“这便是不死不休。”

    明晃晃的剑尖在身前,荀玄微不躲反迎,抬手?迎向?利刃,食指重?重?地?往下一划。

    血气瞬间弥漫开来。阮朝汐把?剑身往侧边撇开,眉心细微蹙起,打量剑身沾染的血丝,利剑归鞘。

    荀玄微攥了下食指,他这下划得重?,指腹几乎割开一半,鲜血淋漓地?喷洒在草地?上,意外于?她挪开长剑的动作。

    “不杀我?也?不刺我?你到底想起了多?少?”

    阮朝汐不答。前世已散落轮回,现世十六年成就如?今的她,想起多?少前世于?她并不重?要。

    但?他怀揣着前世大错,今生早早寻到她,把?她纳入羽翼下照顾。被?戳破了直接递来一把?利剑谢罪。没有被?戳破呢,是不是又打算隐瞒她一辈子??

    有股强烈的冲动从心底涌出,她把?长剑扔在树下,几步走回来,捋起窄袖,露出秀气纤长的手?,目光盯着他的脸。

    “头低下来。”

    荀玄微看清她的意图,转身去了树下坐着,冲她的方向?仰起头。

    沿着大树围起的青色布帐里响起清脆的一声巴掌。

    远处等候的燕斩辰和李奕臣同时转过了身,面带惊骇。

    被?围起的布帐里只有两个人。

    ……动手?了?

    他们既难以想象郎君会动手?打十二娘,更难想象十二娘会动手?打郎君。正面面相觑间,响起一声更响亮的巴掌。

    第二个巴掌狠打在他手?上。用尽力?气,拍的阮朝汐自己?的手?都红了。

    “我轻轻割一道,试你的剑是否开锋。你割你自己?作甚?当我的面自残?我的剑如?果不挪动,你的手?指直接从中段切掉了!”

    荀玄微握着食指伤口,鲜血喷涌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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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血线,他垂眸望着,云淡风轻道,

    “过往种种,都是我的过错。你这一世过得安稳,或许是见血不安,下不了手?。我便替你动手?,总归让你解气便是——”

    不等他说完,阮朝汐又狠拍了一巴掌,打得他的手?偏移去了旁边。

    “难以理喻。”阮朝汐气笑了。

    “又是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!我人就在这里,你自顾自地?给我利剑,又自顾自地?动手?,你可有问过我一句,我如?何想?”

    荀玄微哑然片刻,“你如?何想?”

    阮朝汐冷冷道,“不想和你说话。”

    布帐从里面掀起,阮朝汐牵着染血的衣袖,两人前后出来。

    燕斩辰握着火把?上前迎接,一眼瞥见荀玄微半幅大袖血迹淋漓,新鲜血迹还不断地?滴下,骤然吃了一惊,快步迎上,“郎君伤着何处了?”

    灯火下映出淋漓伤处,指腹被?横切一半,森然现骨,燕斩辰急忙四处找包扎纱布。

    阮朝汐盯着伤处,竟然削了右手?食指。文人执笔抚琴的手?若缺了食指,从此既写不了字,又抚不成琴了。

    荀玄微抬着手?任燕斩辰包扎,他已经?从突发意外里恢复了平静,只默然盯着伤处。

    燕斩辰纳闷地?处理伤口,发生了何等意外,竟会动了剑?

    视线悄然抬起往两边瞥去,这一眼了不得,他赫然察觉郎君脸颊有个尚未褪尽的巴掌印。

    燕斩辰瞠目,又赶紧低头。

    今日着实反常,十二娘没有赶车,郎君伤了手?,也?不知秘密说了些什?么,总之天色已经?全黑,到了回程的时辰。

    荀玄微的右手?层层包裹,握不住笔,原本摊在长案上的一摞文书只能原封不动地?收起,放回马车。

    负责整理文书的部曲为难地?道,“出城之前,霍令使特意叮嘱下来,这几本文书急用,今晚务必要回复的。”

    霍清川在尚书省挂职,处理六部来往文书,职位正是令使。被?他特意叮嘱的,必然是急件。

    阮朝汐站在车边,看他如?何应对。

    在她的注视下,荀玄微摊开一卷文书,左手?提笔蘸墨,镇定自若写了几个字。写了一行?停笔,审视几眼,自语道,“左手?字若爬虫。”

    借着火把?光芒望去,“字若爬虫”四个字不算谦虚,和她十岁时写的字差不多?。

    ——虽然字迹架构不平,至少可以看明白写的什?么字,不耽误处理急务。

    荀玄微继续左手?提笔写字,今日大起大落,于?他几乎又重?生了一回。

    “谢阿般手?下留情。我原想把?这只手?细细切了给你解气……右手?暂留我处,以后必定日日替阿般抚琴。”

    阮朝汐听出一身鸡皮疙瘩。

    “我要你切碎的手?何用?三兄真想我开怀畅意,心里打算什?么主意,多?告知几句,少自以为是,少画饼。”

    正要走时,身后却又传来一声,“那我告知了。”

    荀玄微左手?拨了拨油灯,微弱的灯光转亮,映亮了线条优美的侧脸轮廓。

    “我现在想着,你我做不成兄妹了。”

    “为何?”阮朝汐淡淡道,“你还是荀家三兄,我还是荀家九娘,你我为何做不成兄妹?”

    “这叫我如?何说。”荀玄微似乎很为难,视线转过来,看了眼阮朝汐的右手?。

    “你的手?……”

    阮朝汐抬起右手?掌,手?心手?背地?翻看。刚才查看伤情时,白皙手?掌上溅满了血迹,尚未擦去,灯下看得有些惊心。

    “我的手?无事。”

    荀玄微又盯了眼她的右手?,“我与你做不成兄妹,却不是因为手?上沾的这点血迹。”

    视线落回小案,继续阅看起文书,他语气和缓地?道了最后一句。

    “之前对你多?有欺瞒。但?‘护你一生安稳’这句,是我今世寻你的初衷。从第一次见面起,从未变过。”

    他如?实告知了,被?告知的人却满头雾水。阮朝思索着坐回自己?车里。

    车里惯例送来一小碟奶饼,是白蝉今日现做的新鲜饼子?。

    阮朝汐和李奕臣、陆适之两个分食奶饼,马车起步,在夜色里晃悠悠往京城回返。

    阮朝汐拿布沾湿了清水,正仔细擦拭沾染满手?的血迹,眼看着白皙的肌肤一点点出现,电光火石间,她的动作猛地?一顿,忽然明白了荀玄微的言外之意。

    傍晚时,青色布帐拉起,她为了逼出真相,故意大胆地?依偎在他膝头,就是这只右手?顺着膝头往上,指尖虚虚按着,抚琴般地?撩拨……

    脑海里轰然作响,脸颊火辣辣发烫。

    难怪他盯着自己?右手?,说的那句“做不成兄妹!”

    ——

    马车从南门入城,今晚出了意外,众人摸不着头脑,都不敢多?问。就连向?来多?话的陆适之也?闷头啃了一路奶饼。

    直到马车转入青台巷,惯例往西边角门去时,李奕臣突然一勒缰绳,咦了声。

    “明日不是逢五逢十的休沐日吧。郎君的车怎么跟我们回青台巷了?”

    第92章 第 92 章

    这一夜过?得不甚安稳。

    西边的荼蘼院僻静, 院门一关,只听到阵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院门外跑过?,前院灯火映亮了夜空, 人来人往,闹哄哄到半夜都未歇。

    陆适之?盯着前院动静, 时不时地过?来报个讯。

    “郎君的车马直入后院,安置在东边青梧苑歇下?了。”

    “霍大兄来了。领着莫四兄来给郎君诊治伤势。”

    “九郎君宴饮回返, 听闻消息, 刚才去了青梧苑。似乎谈得不大痛快, 脸色难看?地出来。”

    “宫里派遣御医来了!宫里是怎么知道?郎君伤了手的?谁给他们通风报信?”

    阮朝汐被吵得睡不着, 披了件薄披风坐在院子里,借着院外传进来的灯火, 看?满墙架开得姹紫嫣红的蔷薇。

    她?隔着院门应道?, “我猜, 应该是三兄自己遣人去宫里, 借着手伤告假, 宫里才派遣了御医来看?诊。”

    陆适之?嘀咕, “郎君伤了手,是该告假养伤。但悬山巷偌大的宅邸,不够郎君养伤的?非得回青台巷, 和咱们挤在一处……”

    姜芝把他拖走了。“郎君也没想和你挤在一处。阿般都没说什么,你闭嘴吧。”

    阮朝汐无?语地坐在院子里。

    荀玄微跟着她?回来了。顶着兄妹头衔,正大光明又住在同一处宅子里、东边的青梧苑和她?西边的荼蘼苑,沿着游廊横穿过?来,不过?是几百步距离。

    她?确实没法跟他再做兄妹了。

    昨夜做了整晚的浪荡绮梦, 今日傍晚近了他的身,又甩了他一巴掌, 他差点把自己的手切了给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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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?。

    天底下?哪有这样的兄妹。

    他们如今的关系,如果不是兄妹,又算是什么?

    阮朝汐仰头对着头顶若隐若现的弯月。月色如烟雾。

    宫里派遣御医来青台巷的动静不小,正门敞开,红毡布从正堂一直铺设到前院,才歇下?的荀景游身为荀氏子弟,也得起身出去相迎。

    迎的不是御医,是皇家赐给臣下?的体面。

    有仆妇响亮地敲院门。

    “九娘可歇下?了?快快起身。宫里御赐了许多赏赐,香案已经在前院备下?了,九郎君带话说,九娘也得去迎赏。”

    阮朝汐开了院门,“前头领路。”

    御赐的赏赐堆砌在红漆木箱里,箱盖大开着,一眼望去,迎面一对玉如意。第?二个木箱里一座两尺高的红珊瑚。其他箱笼里还有老参、鹿茸,虎鞭,种种补气补血的名?贵药材。

    华而不实,讲究的也不是药对症,同样是皇家赐给臣下?的体面。

    作为颍川荀氏在京城的女眷,阮朝汐领了一支黄金凤头钗,一对明珠耳铛的赐礼。

    她?仪态大方地上前拜谢天恩,未起身便察觉有目光盯在自己身上。

    那目光无?礼,盯了半日也未挪开。她?不悦地一眼瞥过?,居然是认识的人。

    两边视线一对上,萧昉立刻抛下?荀九郎,热络地过?来打?招呼,“九娘!我是你萧家外兄,还记得否?”

    大晚上登门送御赐贺礼的,正是萧昉。

    “你家三兄怎的突然割了手?我在宫里听说,几乎断了食指!入京路上才病倒一场,这才入京几日?又告假了,命运多舛啊。”

    萧昉越热络,阮朝汐越冷淡。

    “我又不是三兄,足下?这番关怀言语,去找我家三兄面前说。九娘告辞。”略道?万福,就要退回后院。

    “上回见面,好歹还能落一句客气的‘萧郎君’,这回见面倒好,直接‘足下?’了。”

    萧昉啧啧感慨,谈笑?间抬手一拦,“九娘慢走。这番关怀言语当然只是客套话,听听就算了。我要说的关键几句在后头。”

    萧昉从怀里掏出一张装帧精美的请帖。

    “京城春日好风光,九娘是荀氏唯一在京城的女眷,家中无?人陪伴,想必足不出户?唉,可惜了满城春光。我问过?家里姊妹,和她?们讨来一张难得的春日赏花宴帖,极风雅清净,景致绝伦。九娘有意的话,过?几日我叫家中姊妹接你去散心。”

    阮朝汐一眼便瞧那请帖眼熟。

    四角镂空海棠图案,大红封皮。岂不正是白鹤娘子遣人送来、被她?扔回去的春日宴帖?

    还真是京城一贴难求的金贵请帖,人人趋之?若鹜。

    “不去。”她?转身就走。

    这回倒是没人拦她?。萧昉的声音从身后纳闷传来。

    “外弟,你家这位九娘,性情是不是有些孤峭?这个年?岁的小娘子,哪有不喜欢春日赏花宴的呢?她?不喜欢赏花儿?,喜欢什么?”

    荀九郎这几日心情就没好过?,冷冷答了句,“外兄问我作甚,怎么不去当面问九娘。”

    阮朝汐听着不对,立刻加快了脚步。

    但萧昉腿长,两三步便赶上来,跟在她?身侧,果然开口就问。

    “小九娘,你爱什么?外兄在京城有些门路,你要天上的月亮星星不成,其他的好吃的好玩的,外兄都可以想办法替你弄来。”

    阮朝汐目不斜视往前走。什么月亮星星的,哄小孩儿??”足下?立刻转身往门外走,还我耳边清静即可。我爱清静。”

    萧昉噗嗤乐了,“瞧着像是个雅致出尘的小仙子,一张口怎么句句是刺,你们豫州的小娘子说话都这么不客气的?你不喜欢和一群小娘子们赏花儿?,可喜欢骑马郊游?外兄带你出城踏青。”

    阮朝汐斜睨他一眼,萧昉立刻精神一振,挺直了肩膀。“九娘果然喜欢骑马?”

    “喜欢骑马,但不喜和足下?骑马。”阮朝汐仔细打?量他的脖颈部位。

    个头高,肩宽腿长,又惯常穿骑马行军的窄袖绔褶袍,看?起来是个练家子,锁喉只怕锁不住。

    她?往前行的脚步一停,改往右转,沿着游廊往东。

    “京城的郎君都和足下?这样,登堂入室,缀着女郎入后院?”

    萧昉脚步一顿,看?了看?方位,继续跟她?走。

    “少诓我,你家女眷住的后院还要往后一进。我只是四处走走,到了女眷后院,自会止步。”

    阮朝汐听他说的头头是道?,刚递过?诧异一瞥,萧昉立刻摆出荀氏好友的身份。

    “你家三兄从前住青台巷的时候,我来得多了。通家好友的情谊,你们荀氏家仆哪个不认识我。这边院墙往东是哪处,从前倒是未来过?,莫非是九郎住处?”

    阮朝汐听他一路掰扯,十?句里应一句,东边的青梧院渐渐出现在眼前。

    “从前三兄住的是正院对不对?如今正院住进了九兄,我家三兄暂居东边的青梧院。”

    阮朝汐说完,撇下?身侧猛然停步的郎君,自己加快脚步往前,对着院门喊道?:“三兄可在此?处?萧家郎君拜访,还请开门,领他进去!”

    萧昉:“……”

    院门打?开了。

    御医正好在屋里诊治好了伤情,开了内服外敷的方子,背着医箱出来。荀玄微站在庭院里,目送人出去。

    霍清川开了院门,门里门外两边正好打?个照面,荀玄微盯了萧昉一眼,萧昉吸了口凉气,互相正打?量的功夫,阮朝汐转身便走。

    背后传来了荀玄微平静的嗓音。

    “燕斩辰,把贵客请进来。”

    “夜深了,路上怕遭遇匪人,霍清川送九娘回去。”

    霍清川提灯在前方引路,默不作声地陪伴到了西边的荼蘼院。直到院门外才道?了句,“看?你累了,早些休息。”

    阮朝汐点点头,接过?灯笼。

    云间坞一场出奔造成的隔阂,岂是短短几个月能弥补的。她?如今和荀玄微是什么关系都想不明白,和霍清川是什么关系就更难以琢磨了。

    两边客气告辞,阮朝汐躺回了卧床。

    春日渐暖,夜里都半开着窗。今夜月色朦胧,笼罩京畿四野。

    今天闹腾地够了。白日里发狠赶了四个时辰的大车,傍晚在城外狠折腾一场,夜里起来迎赏赐,又碰着个难缠的外兄登堂入室。

    好容易沾了床,她?累得只想一夜无?梦睡到天明。

    偏偏今夜有长梦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——

    她?又置身在一处极为雄阔的大殿,儿?臂粗的铜鹤烛台映照四处,殿内亮如白昼。

    布置奢靡的大殿内,百官勋贵济济一堂,众人开怀畅饮,丝竹歌舞不绝,宴饮喧闹不休。

    如果说和寻常宴饮有不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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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的话,她?坐在高处主位。

    居高临下?,俯瞰大殿,各处角落里的小动作一览无?遗。

    怀里抱着什么小东西,一直在挣动?她?低头往怀里看?,原来是个还不到三岁的小孩儿?,生得粉嫩白净,乌亮的眼睛仿佛滚圆的黑葡萄。

    对着满殿的灯火喧嚣,葡萄似的大眼睛里露出惊恐,小手攥着她?的手臂,带着哭腔喊,“嬢嬢,我要回去,嬢嬢——”

    她?听到自己的声音轻哄,“昙奴乖,今夜是除夕夜,身为皇帝,宫宴你需在场的。”

    两三岁的小孩儿?哪里听得懂,坐在陌生的大殿里,大群陌生人和他坐在一处,时不时有大臣起身,冲他的方向高亢赞颂几句,小皇帝一个字也听不懂。他困倦得一直在揉眼睛,但宴席还没有到中途,他不能回去。

    “哇”精疲力尽的小皇帝大哭起来。

    她?招了招手,两个奶娘快步过?来,恭谨地把小皇帝抱走。

    除夕宴灯火辉煌的大殿里,坐在丹墀最高处的,只剩她?自己了。

    新年?追随除夕而来,辞旧迎新的时刻,群臣起身恭贺,山呼万岁。赞颂着皇帝,跪拜着她?。

    她?的眼角余光,始终往角落那处去。

    他在大殿右侧角落里,蟠龙红柱遮挡了大半个身影,宴席间没怎么动筷,似乎一直在忍着咳嗽。

    她?在朝堂上打?压他,不是一两日了。

    渡江投奔而来的北臣,竟然在短短五六年?间坐上了尚书令高位,踩在南朝众多本地士族的头上。

    他一力主持北伐,耗费巨资人力,夺下?了豫州青州,大片江北土地划归南朝,对南朝京师醉生梦死的士族门第?有何?益处?

    当面恭维“江左皎月”的众多寒暄微笑?里,有几分真心,几分假意?

    她?怀里抱着的小皇帝,是先帝唯一的血脉,她?是垂帘执政的太后,暗示几句,身边便聚集了大批南朝出身的朝臣。

    一轮接一轮的弹劾,几年?前的旧事一桩桩地翻出,先帝滥用五石散的罪名?归于他头上,争先恐后地要把这轮江左皎月踩入泥中,她?顺势罢黜了他的辅政之?位。

    夺来的权势并未分给她?身边簇拥的朝臣,她?用尽了手段,分化几个,拉拢几个,处置几个,权柄始终牢牢地抓在自己手里。

    听闻他最近病了。

    东宫那几年?彻底磨平了她?曾经柔软的心肠。她?眼见他病态消瘦,席间低低咳嗽不止,心里却升起快意。

    她?也知道?自己不太正常了。

    新年?连片的爆竹声响里,宫宴结束,群臣陆续起身。

    她?走下?丹墀,妆容精致,仪态万方,含笑?回应众位肱股重臣的新年?道?贺。在大片恭维声和赞叹倾慕的目光中,却独独跳过?了他。

    他也早习以为常,只站在人群外围,深深地看?她?一眼,如众人那般道?了句,“娘娘新岁万福安康。”便告辞离去。

    南朝宫阙精美壮丽,楼阁彼此?相连,她?站在飞檐斗拱的楼阁高处,斜倚着朱红栏杆,俯瞰远处沿着宫道?陆续出宫的小小黑影。

    除夕赴宴的朝廷大员上百名?,她?于上百个移动的黑影里一眼便寻到了想找的人。

    新年?即将到来,周围连绵不绝的爆竹声和喜气洋洋的贺岁声里,她?注视着他的背影在黑夜里越来越小,越来越远,有如他和她?渐行渐远的今生今世。

    她?居高临下?望着。深宫寂寥,周围都是利益算计,唯一曾得她?真心相待的人,把她?推入火坑。如今势同水火,被她?针对打?压了整年?。

    报复算成功了么?打?压他整年?,他始终未还击。她?突然有点厌倦了。

    在仪仗簇拥下?,坐着步辇往寝殿行去时,她?心里默想着。

    等开春了,霍清川的官职往上提一提,朝廷里的风向改一改。免得一帮见风使舵的小人手段越来越脏,把他彻底扯入泥淖。

    又想,当年?在东宫侧殿里,他已闭上了眼,为何?不顺从自己的心愿,直接过?去亲吻他。

    若当时吻上去了,如今又会如何?。

    思绪越来越远离。她?坐在尊贵的太后步辇里,手肘搭着金龙扶手,心里想着,若寻个宫宴机会把人留下?,再穿一次上次的纱衣去见他,他又会如何?。

    整个冬日身子都不大好,只怕见她?脱下?氅衣就会咳个不停吧……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阮朝汐在黎明前夕的浓黑夜里醒来。

    心头涌动着大片的悲伤。泪水止不住,一滴滴地从紧闭的眼睫间渗出。

    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动全身。

    梦里那个前世的自己,在新年?深夜独自立于宫阙高台,注视着远处的人影消失在宫门外,心里想的,其实都是些不着边际的荒唐念头。

    心底却又为何?……会弥漫起如此?浓重的悲伤。

    阮朝汐躺在卧床里,透过?半开的窗,望向窗外。

    她?毕竟已从梦中醒来,窗外最浓黑的夜色逐渐淡去,东方升起浅白,另一个晨曦就要到来了。

    鼻下?传来了酪浆香气。

    她?的院子晚上不留人。但清晨会有管事娘子遣来的小女婢入院,洒扫庭院,偶尔给她?煮一碗酪浆。

    但小女婢烹煮酪浆的技艺平平,她?喝了一次就说不必再煮。小女婢乐得少事,果然也不再替她?煮。

    今日不知为何?,院子外传来的酪浆香气,闻着却格外地甜香扑鼻。

    阮朝汐洗漱穿戴好,推开了房门。迎面的庭院景象叫她?微微一怔。

    坐在蔷薇花架下?准备酪浆的,并非是小女婢。

    小女婢在庭院里洒扫,荀玄微不知何?时入了院,此?刻正倚坐在蔷薇花架边,石炉下?点燃松枝小火。

    奶白色的酪浆在小锅里咕噜噜沸腾着,他的右手依旧被纱布层层叠叠包裹,左手握着长木勺,往小锅里添加半勺羊奶,再搅一搅。

    诱人的甜香顺风传入院落各处。

    阮朝汐披衣站在门边。她?从浓郁悲伤的梦境里醒来不久,湿润的眼睫还未干,眼前的场面让她?有点恍惚。

    她?记得他不喜羊奶腥膻,向来和羊酪不沾边的?

    带着几分刚起身的恍惚,阮朝汐走去花架旁的食案处,跪坐下?来。木勺正好舀起一勺热气腾腾的酪浆,瓷盅往她?这边推了推。

    “只余一只手方便,想多做些旁的事也做不了,想来想去,尚可以煮酪。试试看?,滋味如何??”

    阮朝汐吹散热气,抿了一口,滋味比寻常喝的酪浆淡了不少,口感居然很不错。

    但伤了手告假的郎君清晨来她?的院子煮酪,实在过?于离奇,她?捧着瓷盅小口啜饮,打?量他此?刻的气色尚可,昨夜应该睡得不错。

    “三兄心意到了即可,不必自己动手。”

    “阿般不必客气。动手做事,讲究的是心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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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情愿。”

    荀玄微抽出几根松木枝,锅子里煮沸的气泡立刻小了,他握着木勺搅了搅,从容说道?,

    “你年?岁渐长,牡丹香而蝶自来。萧昉似乎盯上了你,他出手阔绰且性情难缠,沾身就难甩脱,莫要被他表面的爽朗热情骗了去。”

    阮朝汐:“我未搭理他。谢三兄提醒。”

    听到那句“三兄”,荀玄微莞尔,视线轻飘飘地看?她?右手。阮朝汐的手藏去衣袖里,换左手端着瓷盅。

    当着满庭院洒扫的仆妇女婢,他说话还是兄妹相称,滴水不漏。

    “阿兄为你多做些事,你看?在眼里,只管用着。以后不管在京城遭逢了哪家儿?郎,莫听他花言巧语,只看?他为你做什么。但凡做的不如阿兄的,全数不要放在眼里。”

    他给自己面前也盛了半盅淡酪。

    “阿般见谅,试过?七八种酪浆,实在不喜浓酪,淡酪尚可入口。”

    不能动弹的右手支撑食案,左手持汤匙动搅动几下?,饮了一口。阮朝汐的瓷盅停在唇边,凝视他的动作。

    察觉她?的眼神,荀玄微失笑?,“看?什么,未见过?我饮酪?”

    阮朝汐比划了一下?嘴角,递过?丝帕。

    丝帕拭过?唇角时,她?的视线抬起,盯了眼对面沾染了湿意光泽的形状优美的薄唇,很快移开了。

    第93章 第 93 章

    既然?伤了手, 去宫里告了假,非急件的公务一律推开。院子里搬来一个长案,几?只靠坐用的隐囊, 需要的物件从悬山巷官邸里一车车地拉过来。

    头一车拉过来的居然?是两笼兔儿。

    两只成年的黑白大兔儿从笼子里拎出,修长的手指挨个摸摸粉色长耳朵, 又仔细检查背部那一小撮紫黑色硬毛,挑选了毛质适合的一只。

    兔儿被?塞进阮朝汐的怀里, 她抚摸着长耳朵, 把兔儿在膝上摊开成长条, 荀玄微左手握剪刀, 仔细地剪背部那一小撮坚硬的黑毛。

    阮朝汐把兔儿收回笼子里,回身看时, 剪下?的兔毛被?放置在专用的四方白瓷盘正中。

    人坐在长案边, 手里握一根黄铜长针, 借着阳光, 把兔毛细细拨开, 一根根地拣择挑选, 又时不时地用指腹碰触兔毛软硬。

    荀玄微闲暇时爱好制笔,“云间紫毫”的名头响亮,非荀氏亲友不得亲见, 她在云间坞时耳闻许多次,这还是她头一次见他当面制笔。

    实在是个精细活计。

    挑选兔毛就花费了整个时辰。准备笔管又花费了半个时辰。

    紫竹管,青竹管,玉管,象牙管, 大号粗管,小号细管, 各色材质在长案上铺开,他似乎从挑选中极大的乐趣,慢悠悠拣起一只笔管,和新剪的兔毛两厢比对,看色泽是否搭配合宜。

    单手做事不方便,阮朝汐坐在案边,时不时帮一把手。选好的兔毛浸入水盆里,拿特制的角梳仔细地梳篦整齐,去掉弯曲的,卷毛的,断裂的,剩下?的大片兔毛在风里晾干,再细细筛选。

    春日煦暖的风吹拂过庭院,蔷薇花的浅淡香气传入鼻尖,荀玄微握着一把清水里梳篦整齐的紫黑兔毛,放在白瓷盘里慢慢晾干。

    风吹动了瓷盘里晒干的兔毛,按照粗细软硬不同、各自分类摆放。阮朝汐接过铜针,把兔毛一根根拨开。

    她天生观察敏锐,挑拣兔毛这样?的细致活计,很?快便能上手。两人在梧桐细枝透下?的阳光里边挑拣边商量着。

    “这根毛质格外粗硬有弹力。挑拣类似的,可制大号紫毫,落笔锋锐刚硬。”

    阮朝汐拿铜针把格外粗硬弹力的兔毛单独拨开,拿指腹探了探,尖刺冷不丁扎得一个激灵,她急忙缩手,铜针把兔毛拨去大号紫毫的那堆。

    “我?看看你的手,可扎破了?”

    被?扎了一记的是右手食指。阮朝汐摇摇头,手欲藏进袖中,却被?拉着放在长案上,柔白掌心在阳光下?摊开。

    荀玄微的目光凝视在食指上。

    昨日在尖锐剑锋上轻轻划破一道细痕,破口尚未痊愈,刚才那一下?正好戳在细创口上,柔软指腹上渗出一点不明显的血迹。

    耳边传来清水擦洗的声音,小女婢蹲在石灯座边,水盆放在身边,还在尽责洒扫着庭院。

    阮朝汐的指腹被?捏在带有薄茧的手掌里,眼?见对面郎君的目光凝视那点血迹,看着片刻,竟然?缓缓俯身下?来——

    她脑中轰然?一响,被?温热舌尖舐过的触感又清晰回荡在脑海里,立刻就要缩手。

    往回抽了一下?,纹丝不动。小女婢就蹲在庭院里,擦洗石灯座的水声在耳边越来越响,简直振聋发聩,云霞般的绯红染上眼?角,她半是羞赧半是恼怒,喊了句,“三兄!”

    手松开了。

    她立刻把渗血的指腹含进嘴里。

    荀玄微的视线里,出现了一小截柔软殷红的舌尖。

    沾染着绯意的眼?角红晕未退,白玉色的耳尖也隐约发红,阮阮朝汐谨慎地回望,身后的小女婢并?未发觉异样?,依旧一边走?神一边擦洗着灯座。

    她放下?了心,吮着指尖瞪视过去。

    两边目光撞上,荀玄微的视线落回白瓷盘里,左手铜针随意拨了拨长兔毛,声音并?不显出任何异样?,只有眼?睛里露出不明显的笑意。

    他挑出那根肇事的兔毛,以指腹掂着递过去,“都是它惹祸。喏,把它剪了,给阿般赔罪。”

    阮朝汐一巴掌拍开,格外粗硬弹力的那根兔毛重新拍回瓷盘里,“兔毛有何罪?”

    半敞开的院门外响起几?下?拍门声。

    莫闻铮站在门外不敢进来,轻拍几?下?门环,谨慎地低头问,“郎君可在此处。仆为郎君换药。”

    荀玄微唇边噙着的笑意淡了几?分,人往后坐。阮朝汐已经起身道,“他在。”捧着兔毛瓷盘放去屋里避风处。

    莫闻铮不是独自来的,他身后站着管事娘子。

    “好叫九娘得知,”管事娘子在门外福身行礼,“前?两日送请帖给九娘的白鹤娘子,刚才又遣人来了。”

    阮朝汐站在蔷薇花架下?,不悦地蹙了下?眉。

    “不是和你说?过,告诉她家仆妇,叫她们?主人自己来?”

    “奴如实告知了。但白鹤娘子的仆妇说?,她家主人实不方便登门。上次送来请帖,邀请九娘赴宴倒是其次,主要是设宴的场所清静。九娘若不想和京城小娘子们?一同赏花游园,白鹤娘子可以寻个清静无人的地方,和九娘单独会话,聊表歉意。恳请九娘万务推辞。”

    管事娘子犹犹豫豫地递来一张眼?熟的红皮请帖。

    “春日宴的请帖……白鹤娘子又送来了。”

    设宴的场所清静,阮朝汐还是头次听说?。

    她接过春日宴帖,翻了翻。邀约的宴席地点在京城东北的“长清里”,海棠园。

    “长清里的海棠园,是个什么地方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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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”

    “回九娘的话,海棠园就在皇城边上,原本是御花园的东北角。旁边的空地拨出来修建净法寺,圣上索性把海棠园周围的宫墙拆了,也拨给了佛寺。”

    管事娘子垂手询问, “春日里海棠处处开,景致绝好,是个春日宴饮的佳地。九娘可是要去了?白鹤娘子家的仆妇还在门口等信。”

    阮朝汐听完,笑了笑。

    “原来赏花宴在皇城边上,佛寺后园。寻常人轻易不得进,难怪说?清静。但既然?宴席设在净法寺后园——劳烦你告诉白鹤娘子传话的仆妇,我?今生再不会踏足净法寺,去不得春日宴,多谢她好意。”

    关了院门,转身走?回长案坐下?。

    莫闻铮已经打开了包裹伤口的纱布,清水里加金疮药,正在仔细清洗创口。荀玄微倚着隐囊坐在花架下?,右手摊开,视线追随着她的身影来去。

    “白鹤娘子到底如何得罪了你,叫你抛下?‘今生再不会踏足净法寺’的话来?”

    阮朝汐不答,头偏向旁边,阳光下?侧脸的精致线条绷紧,露出不悦神色。

    荀玄微从她的神态猜测,“摔断的簪子,该不会是被?白鹤娘子摔的?”

    阮朝汐抿着唇,眉宇间显出罕见的冷硬。

    “正如你所想。白鹤娘子性情阴晴难测,我?对她连带她的佛寺厌恶至极。”

    “原来如此……但我?还是劝你去见见她。”

    “为何!”

    荀玄微失笑,抬起可以动弹的左手,把身侧的隐囊和皮毡毯推过去。

    “莫恼,莫恼。看你眉眼?困倦,可是昨晚未休息好?枕着隐囊歇一歇。你可还要饮酪?石锅里还有不少?。”

    “并?未恼怒,只是难过。” 阮朝汐接过隐囊,洁白的羊皮毡毯在花架下?摊开,抱着隐囊侧躺下?去。

    “我?阿娘的遗物,我?收了六年都好好的,才刚带来京城,竟被?那白鹤娘子下?令扔出佛寺,导致损毁……”

    头顶梧桐枝叶间漏下?细碎的阳光,粉色蔷薇花瓣随风拂落几?瓣在身上。

    这是个和煦的春日,京城的春景确实宜人,她侧躺在小院里,在缓声安抚的言语里,不悦的神色逐渐舒展开,简短复述了佛寺里的对话。

    “三兄说?说?看,她是不是性情古怪,阴晴难测?”

    荀玄微垂眸看她。她抱着锦布隐囊,侧躺在花架下?,蜿蜒垂落的乌发被?风拂动,几?缕青丝落在他海青色的广袖边。他抬手从乌发间掂下?一瓣粉色花瓣。

    “白鹤娘子发怒的原因,我?大致知晓了。唔,怎么和你说?……”

    阮朝汐专注地听着。

    “简短来说?,大约是……身为母亲,眼?见了你对你阿娘李氏的深厚情谊,失落之?下?,引发的嫉妒之?情。”

    阮朝汐听着听着,蹙起了秀气的眉。“莫名其妙。”

    长指探过来,轻轻揉了揉她的眉心。

    “大好风华年纪,何事值得你皱眉。从你看来,她确实是莫名其妙。海棠园春日宴的宴请,人多眼?杂,你不去也好。”

    春阳煦暖,阮朝汐闭眼?感受四周暖风,思绪放松下?来,不悦的话题彻底抛开。

    “三兄在京城五年,可去过海棠园的春日宴?”

    “未去过。”

    “五年竟未去过一次?可是那海棠园并?非如众人吹嘘的,是个景致绝佳、人人趋之?若鹜的赏花好去处?”

    “十亩海棠,满园春色,景致自然?不差,也确实是京城人人趋之?若鹜的好去处。但我?不得去的缘由么……”头顶传来一声轻轻的笑。

    阮朝汐睁开了眼?。

    一阵风卷过庭院,蔷薇花瓣簌簌地落在她肩头,她随意拂去了花瓣。

    莫闻铮侧坐在对面,露出紧张神色,时不时地拢一下?郎君在风里伸展的广袖,生怕严重的割裂伤口沾染灰尘,引发炎症,废了这只执笔书写乾坤的手。

    阮朝汐起身捞住了两边衣袖,压在手肘下?。

    中原割据动荡百年,京城士族的锦衣华服反倒越发奢靡无度。她眼?看着荀玄微在京城穿的蜀锦直裾袍的广袖口,比豫州闲居时所穿的衣袍宽阔出一大截。起身行走?时,三尺阔口广袖几?乎垂到膝头。

    还好他人颀长如修竹,峨冠博带,行走?间广袖迎风,反倒衬得气质出尘。

    他此刻右手落在长案上,阮朝汐侧躺在他左侧,右侧的广袖口从他膝头横过,连带左侧广袖,一起被?拉到她手肘下?枕着,长度正适宜。

    莫闻铮喜道,“如此甚好!”

    荀玄微无奈垂眸打量, “右边袖口也就罢了,为何把我?的左袖也拉去?我?两只手都不得动了。”

    阮朝汐枕着厚实的蜀锦布料,粉色菱唇细微上翘,“左手从清晨忙到晌午了,歇一歇。三兄刚才那声轻笑是何意?仔细说?说?看。”

    荀玄微两只手都不得动,只得和她细细说?起。

    “其一,净法寺是三年前?才新建好的。海棠园春日宴只办过三次,今年是第四次。”

    “其二,‘京城人人趋之?若鹜’这句不假,但人人所趋的,倒不是满园的海棠春景。白鹤娘子既是宫里的娘娘,又是佛家居士。在京城,管你坐什么高位,手里掌多少?兵,接到白鹤娘子的帖子,春日入一趟海棠园,佛前?捐献巨金,日后夸耀起来,才算是一流名望门第。 ”

    阮朝汐闭着眼?听着。

    “原来如此。听起来倒是郎君们?趋之?若鹜的赏春盛宴。三兄为何不去?”

    头顶又轻轻笑了声,“阿般忘了净法寺的规矩?只有女眷得入。各家儿郎趋之?若鹜、彰显门第的赏春盛宴,请帖都是发给各家女郎。我?在京城几?年,年年春日赏花宴,奈何青台巷大宅里并?无一个女眷可以受邀。”

    是了。从前?在云间坞时,霍清川往返京城和豫州,曾经和她提起,京城新起了一座精美恢弘的大庙,只供女眷出入。

    他承诺说?得空会带她入京,让她告诉他,里头有什么景致……

    原来说?的就是净法寺。

    阮朝汐闭着眼?,心里的念头纷乱转动,耳畔听着熟悉而温和的嗓音,暖风吹拂身侧,原本只打算闭目养神的浓黑眼?睫渐渐地紧密合拢起来。

    她昨日实在是太累了。情绪大起大落,夜里又做起前?世长梦,带来浓重如深夜的悲伤。前?世的他和前?世的自己或许真的应了那四个字,“不死不休”。

    但前?世早已消散了。今世截然?不同。

    人生本就苦厄多而甘甜少?,荀玄微曾多次问她,何必逐苦?谁又喜欢逐苦?一辈子背负两辈子的苦厄,分明是他自己在逐苦。

    重入轮回,现世十六年成就了现世的她。幼年经历的磨难苦厄从未压倒她,扭曲生长的岁月也未磨平她。面前?的郎君终于放了手,愿意让她遵循心意而活,攀高崖而逐甘露,她处处都能活得痛快。

    在豫北山下?做猎户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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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皮子,山高路远,日子舒展痛快;在京城院落里对坐饮酪,风暖花香,日子同样?愉悦痛快。

    柔白的指尖攥紧衣袖,她含糊地唤了声,“三兄……”

    “嗯?”面前?的人倾身下?来,侧耳听她说?话,右手边的莫闻铮急得大喊,“郎君,莫动!”

    阮朝汐已经听不清莫闻铮在喊什么了。她困倦地阖着眼?,含含糊糊又道了句,“三兄,都过去了。”

    清浅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缓悠长。

    荀玄微的目光久久地落在恬静的面容上。

    他此刻的神色难以形容。看似并?无什么异常,却又仿佛海底急速掀起漩涡,只余表面平静。莫闻铮只看了一眼?便迅速低头。

    院落里安静良久,他动作极轻地抽出左手大袖,替她拂去发间落下?的花瓣。

    ——

    阮朝汐昨夜累狠了,沉睡不知年日,不知自己身在何处。

    浓密的睫毛颤了颤,睁开一条细缝。她居然?又枕在他膝上了。

    乌发柔滑垂落,手指在她发间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理着,偶尔有拂乱的发丝,被?动作极轻地捋去耳后。

    有什么痒痒的东西拂过她的唇。

    过于轻了,或许是一瓣落下?的花瓣,或许是拂过唇角的布料。或许是一只淘气的蚂蚁……?

    阮朝汐倏然?睁开了眼?。

    面前?的人未想到她猛地睁眼?,对视一眼?,就想若无其事坐回原处。

    但眼?前?人影闪动,她在看清之?前?,本能地抬手一攥,柔滑的衣襟布料被?她紧紧攥在手里。

    荀玄微:“……”

    衣袖被?手肘枕着,衣襟被?她的手攥着,右手搁在长案上,只余个左手能动弹。他哑然?坐在原处不动。

    莫闻铮已经退走?了,院门虚掩,庭院里没有旁人。

    她枕着他的衣袖沉睡,他的左手掂着一瓣粉色花瓣。原来刚才确实有一瓣花飘到到她唇上,被?他掂走?了。

    只是他掂走?了花瓣,却并?未起身。就着俯身的姿势,打量着她的睡容,若她未醒转,或许他就会一直这样?看下?去。

    他们?的距离过近了。她一抬头,视线里出现近处的薄唇。

    形状优美的唇开合着,带着几?分无奈语气,正和她说?,“睡迷糊了?把手松一松。“

    她至今还攥着他衣襟不放。

    她当然?可以轻易松手,但不知怎么的,她的目光又落在近处弧度优美的薄唇上。

    呼吸彼此相闻,实在是太近了。

    她的心里忽然?升腾起一个古怪的念头。

    如果?她再凑近过去,他是会避开——还是会闭上眼??

    阮朝汐凝视得太久了。凝视的动作本身就是暗示,她自己察觉不妥,攥着他的衣襟的手缓缓松开。

    衣襟放开了,他却未往后退。

    幽深的眸光里掀起旋涡,千尺深潭动荡不休。

    他的目光也落在面前?柔软粉色的菱唇上,他清晰地记得一小截殷红柔软的舌尖——

    院门就在这时被?砰砰砰地敲响了。

    “九娘!”李奕臣在门外大大咧咧地叩门环,“从早上等到中午,还未起身?说?好的桃林还去不去了?给个准话。”

    院里两人同时闪电般往后徹身。

    阮朝汐清了清嗓子,隔着墙回一句,“去!”

    虚掩的木门被?一把推开,李奕臣大步进来,“天边起了浓云,我?看下?午要落雨。披风带上,我?们?赶紧走?——”

    眼?前?的景象叫他一怔,下?半截话吞了回去,他纳闷地过去行礼,“——郎君也在?”

    阮朝汐抱着隐囊侧倚在花架下?,荀玄微端正坐在长案边。

    他的右手搁在案上,左手举起瓷盅,放冷的半盅酪浆一饮而尽,声线淡淡,“我?在。”

    第94章 第 94 章

    悬山巷又来了趟马车, 这回送来几卷要紧急务,霍清川贴上了代表‘一等紧要’的红色签头,直送到荀玄微面前。

    荀玄微起身告辞。走?过李奕臣身侧时, 又淡淡看他一眼。

    阮朝汐把人送出院门?,自己出西边角门?登车。李奕臣路上纳闷地和她?嘀咕, “郎君在?家中休养,怎的看起来心?情不大好?刚才看我那眼神……”

    阮朝汐不想说话。

    抬头看看天色, 把话题扯开了。“不是说要赶紧走??现在?就?去。”

    马车出了青台巷, 直奔桃林方向。

    她?今天出来得晚了, 天边的云层遮掩了阳光, 看着确实是要落雨的模样。若下午落了雨,天色黑沉不利查看, 桃林之事又要耽搁一日。

    她?们这些日子?四处查访, 郗氏旧日的田亩山头被京城的新贵门?第瓜分殆尽, 再无寸土姓郗。

    陆适之和姜芝两个出面, 寻了几家看管田亩的管头, 只说是豫州来的寒门?, 愿出绢帛买一小?块地、给郗氏旧人立衣冠冢。

    没想到就?连掌管田亩农务的大管事的面都见不着,无一例外都是下仆出面,倨傲几句话把他们回绝了。

    衣冠冢建在?郗氏旧地的可能几乎断绝, 想来想去,竟然?只有十亩桃林,还算是郗氏旧地。

    天边浓云卷起了大风,阮朝汐头戴幕篱,披着薄披风踏入桃林深处。

    桃林里?游人众多, 设置衣冠冢最怕被人瞧在?眼里?,起了坏心?思, 故意?掘了去。又怕设置在?道旁,人来人往地在?坟头踩踏,令逝者不安。

    天色随时要落雨,马车停在?东边林外,催促她?快去快回。阮朝汐袖里?揣一把匕首,熟练地往桃林南边的山坡上走?,袅娜身形很快隐匿在?密林高处。

    她?越走?越僻静,草丛间游人踩出的小?径逐渐消失,荒山野林常见的藤萝枝蔓逐渐出现面前。

    她?抬手扯掉一截挡路枝蔓,往野草蔓延的小?山坡上攀。

    一阵奇异的响动就?在?这时传入耳际。

    骨碌碌——

    什么东西从小?山坡上滚落,滚过她?脚边,撞到凸出的青石,叮一声?停下了。

    阮朝汐诧异地望去。

    温润的色泽映入眼帘,从山坡上滚落的竟然?是一支玉簪。

    她?俯身捡拾起玉簪。原本是支成色极好的白玉簪,雕工也精细,簪头雕刻一支栩栩如生的梅花,可惜被撞裂了。

    附近有人,她?迅速戴起幕篱。

    “何人落了玉簪?”簪子?托在?手掌上,她?仰头打量。

    小?山坡高处似乎站了个人,即将落雨的天色昏暗,那人又站在?背光处,她?隔着一道幕篱看不清面孔。

    “可是足下的玉簪?”她?冲着高处把玉簪托举展示,“可惜摔裂了梅花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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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山坡高处的郎君疾步走?下来。腰间悬挂的玉佩叮咚作?响,一身鲜亮的祥云纹锦袍,必定是富贵门?第出身。

    那郎君疾走?到她?面前,接过玉簪,略打量一眼,立刻道谢。

    “正是在?下的玉簪。方才苦寻无处,多谢小?娘子?送回!这根玉簪于在?下是极重要之物,不知,咳,小?娘子?贵姓?天要落雨,小?娘子?独自在?林中徘徊,可是迷了路?在?下护送小?娘子?出林去。”

    阮朝汐站在?原处,沉默了一会儿。

    她?在?京城认识的人不多,眼前这位是身份最高的。

    在?豫州时听?他说过几次话,识得他声?音;悬山巷宅邸当日又远远地碰了面。当时她?还额外多看了几眼。

    宣成王殿下,元治。

    隐藏身份,在?桃林僻静处现身,拿一根玉簪滚落山坡,装作?偶遇。这场面……怎么感觉似曾相识?

    眼前的郎君眼神灼亮,口称“极重要”的玉簪被他随随便便揣进怀里?,还在?竭力装做偶遇。

    “小?娘子?不必忧虑,在?下是京城本地人士,只有感谢之情,并无任何恶意?。这样罢,我当先引路,小?娘子?在?身后跟随即可。等出了桃林,我们再好好说话。”

    四名披甲武士前头开道,更多的武士于两侧密林后现身护卫。

    阮朝汐默不作?声?地跟随在?元治身后,心?想,原来有这么多人盯着。她?入了密林隐匿气息,极难被寻找,只怕是一入桃林就?被盯上了。

    一路并不多话,元治笔直往东,显然?很清楚她?的车马停在?东边入林小?径。他行事倒规矩,路上只说几句,“当心?凸起的树根,”“这处有坑洞,脚下避让。”

    马车边等候的人停下闲聊。

    李奕臣握住刀柄,大步迎上来,冷锐盯着突然?出现的面生郎君,他可不管京城这些穿金戴玉的儿郎是哪家的。

    “九娘可无恙?”

    阮朝汐快步站去李奕臣身后,“无恙。”

    她?站在?车边回望一眼,元治露出了笑容。

    “把小?娘子?安然?送出桃林,和你家部?曲会合,可以和在?下安心?说话了?对了,还未自报家门?,在?下便住在?附近的桃枝巷——”

    阮朝汐冷淡地听?着。又是桃枝巷。

    难怪桃枝巷贵价。桃枝巷几处宅子?的主人,原来不是世?家大族,便是宗室贵胄。

    赶在?他编纂出一个糊弄人的身世?之前,阮朝汐俯身万福,直截了当道,“多谢殿下相送。上次在?悬山巷三兄的官邸中,妾有幸见过殿下一面。”

    短短两句话,交代得清清楚楚。

    她?既知道元治的身份,亦知道元治知晓她?的身份。

    元治的笑容微微僵硬,他未想到悬山巷见面那次,众人泱泱聚集,九娘只露面片刻,竟然?记住了自己的相貌。

    下面打算说的话被堵在?喉咙里?,再也说不出口。

    他探听?了许多时日,知晓她?入京不久,喜爱桃林美景。他每日遣人在?桃林四处等候,只等人入了林中,自己立刻赶来“邂逅”……

    精心?准备多日,没想到刚见面,就?被一口道破了。

    “咳,九娘慧眼如炬。”元治尴尬地咳了几声?。

    “在?下……小?王并无恶意?。只是……”只是了半晌,也未说完只是什么。

    阮朝汐听?荀玄微曾提过一句,京城众多浪荡子?弟里?,这位刚满弱冠的宣成王殿下,算是个实诚人。她?对他印象其实不错,并未打算多为难他。

    “多谢殿下护送出林。妾长居青台巷荀宅,距离桃林不远,不劳殿下相送。玉簪小?事不足挂齿,有缘再会。”

    天色阴沉,眼看就?要下雨,她?不再耽搁,又略福了一福,转身登上马车。

    李奕臣跳上车辕,拨转马头,往青台巷方向就?要走?。

    元治站在?路边,精心?准备的邂逅落了空,大袖里?的手渐渐握紧。

    京城如染缸,权势如旋涡,深陷染缸之中的人,满眼满耳都是权势带来的好处,天子?去年让他领了两千禁卫,自由?出入宫禁,百官见面退避。一旦尝到了权势的滋味,再本性纯良,又能纯良到哪里?去。

    他眼里?羡慕着荀君的光风霁月,嘴里?厌恶着自己豺狼性情的同族血亲,心?里?惦记上了荀家的姊妹。不声?不响地遣人去豫州,查了荀九娘的身世?。

    悬山巷当日,庭院阳光下的那一眼惊若天人,令他一见倾心?。荀氏是豫州名门?望族,女郎可配宗室,他原本打算查清九娘是荀氏哪房出身,母族身世?,好登门?求娶。

    谁知六百里?快递急传来的消息,惊得他连送信的竹筒都掉在?地上。

    风里?带来了雨水的湿气,阮朝汐放下两边窗帘。

    今日被意?外打岔,她?隐去那么僻静的南边,都会被有心?人跟随而至,桃林里?安葬衣冠冢的念头,她?要再想一想。

    耳边传来了李奕臣冷冷的喝问声?。“殿下何意??为何不让披甲卫士让开道路?”

    无人应答。脚步声?走?近,有人敲了敲车壁。

    “九娘。” 元治的声?音在?车外响起,“小?王有个疑问,想单独询问,请九娘解惑。”

    阮朝汐重新掀开纱帘,明澈目光注视过去。

    跟车的李奕臣和陆适之下车避开十尺,元治单独站在?车边,神色略微紧张。

    他头次做这种事,日思夜想的佳人就?在?面前,眼如秋波横,令他目眩神迷的同时,良心?略有不安。

    春雨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下。他冒雨站着,刻意?压低了嗓音问:

    “荀氏九娘早已亡故。九娘……你究竟是何家九娘?”

    阮朝汐的视线瞬间冷了下去。

    相貌难分善恶,人心?隔层肚皮。面前这位刚及冠的年轻殿下,面容显露青涩,举止隐约不安,自己也知道自己做事不地道……

    但他还是私下查了她?,当面追问出口。

    “殿下既然?已经遣人查我,又何必当面询问?”阮朝汐笑了笑,那点?敷衍的笑意?很快消失在?风里?,皎色眉眼显露出冷意?。

    “殿下想要什么,不必拐弯抹角,直接说。”

    元治并未想好自己要什么。令他一见倾心?的玉人就?在?眼前,令他目眩神夺。若他是他小?叔平卢王那般的天生虎狼,手握如此?大个把柄,早已毫不犹豫扑了上去。

    偏偏他向来看不上他小?叔平卢王的草莽做派。

    他自小?在?京城富贵堆里?长大,从心?眼里?羡慕着荀玄微身上那种百年士族底蕴彰显在?外的从容清贵。握住把柄强取豪夺,显得他卑劣。

    “我……”两边视线对上的同时,他的脸倏然?红了。

    他期期艾艾道,“小?王所求并无其他。小?王对九娘一见钟情……只愿九娘垂青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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